“至于师父……她为何如此,又想要什么……”他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一种像是同情的平静,“可能师父自己,也不清楚。”
就在角话音落下的瞬间,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插了进来。
“因为孤独吧。”
是曲罗生。
他一直沉默地站在角落,如同影子般面无表情。开口的那一刻,脸上那层没有情绪的冰冷面具瞬间融化、重塑,嘴角极其自然地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从一个沉默的侍酒者,变成了一个洞察世情的旁观者,微笑着,轻描淡写地抛出这个观点。
也可能是真正的答案。
朽月君手中的白骨折扇“啪”地一声,合拢后轻轻拍在另一只手掌心上,仿佛在为这段沉重的对话打上一个短暂的休止符——又像是开启另一个话题的引子。
“其实呢,”朽月君歪着头,脸上挂着那种仿佛洞悉一切的笑,“我也不是不理解她。对过去的玉衡卿来说,时间啊不是一条向前流淌的河。更像是一团被打乱的、纠缠不清的线,或者一个……塞满了无数碎片、且不断旋转的万花筒。”
“非线性记忆。”莫惟明报出了一个特殊的词语。
“应该是吧?就当是吧。”朽月君稍作沉默,似乎在寻找更贴切的描述,“每时每刻,那些过去的画面、声音、气味、触感,甚至是强烈的情感,都会不受控制地、无比清晰地在她眼前、在她脑海中重演。清晰到什么程度呢?就像此时此刻正在发生。她可能正看着你说话,眼前却突然叠加父母毅然离去的背影。每一个细节,每一丝痛苦,都分毫毕现,真实得让她无法分辨——此刻与你交谈的是‘现在’,还是那个被巨大悲伤淹没的‘过去’。她必须耗费巨大的心力,不断地提醒自己:‘这是现在,不是那时。’”
朽月君用合拢的扇子轻轻点着自己的太阳穴,模仿着那种挣扎:“人是会随着时间变化的。想法会变,感受会变,对世界的理解也会变。但对她来说呢?她感觉不到这种变化。她的过去太沉重、太清晰、太有压迫感了。即使在之后,姥爷切割了她那过于富饶的识魄,让那些失控的重演暂时平息,这种对现实的认知,也绝不可能马上恢复。”
“就像一个习惯了在惊涛骇浪中颠簸的人,突然到了平静的海面,反而会头晕目眩,找不到方向。”曾作为文字工作者的梧惠找到了准确的比喻。
“所以她也常常困惑,甚至愤怒:为什么身边的人会变?为什么他们的想法、他们的态度,不能像她自己记忆中那样,始终如一?对她而言,在这个混乱的时间漩涡里,唯一不变的、唯一能确信的真实,就只有她自己了。她就是现世唯一的锚点。因此,除了自己,她谁也不信。包括那个为她倾尽一生的姥爷,也包括一心引导她的极月君。”
“极月君后来远离她,反而是看透了这点吧。”角说,“知道这一切后,我就是这样想的……虽然只是不负责任的猜测。”
“说不定哦。他发现,强行引导、干涉,只会让她更抗拒,更蜷缩回自己的不变之中。最好的办法,是让她认为那是她自己选择的人,自己选择的路,而掌控权始终在自己手里。所以你看,”她扇子指向角,“回到曜州的时间,你们这些弟子,宫、商、角、徵……你们在经历,在学习,在成长,你们的观念、想法,或多或少都发生了变化。但唯一不变的,或者说,努力维持着‘不变’假象的,就只有你们的师父,乐正云霏本人。”
“但,还是有什么事情改变了。”莫惟明说,“如果只是如此,还演变不到这结果。”
朽月君点头,声音陡然低沉而充满深意:“等诸位回到了曜州,回到了霏云轩……在她将自己的识魄碎片赋予你们的那一刻起,事情就发生了根本的改变。玉衡卿·乐正云霏,不再仅仅是她自己。她的一部分,带着她深刻的记忆、她固化的认知、她看待世界的方式——已经融入了你们每一个人的魂魄里。她成为你们所有人。”
“所以一旦当你们之中有谁,开始质疑她的行为和决定,那会发生什么?那就相当于在质疑你们自己魂魄中属于她的那部分。为了消除这种源自内部的矛盾和撕裂感,那些融入你们魂魄的识魄碎片,就会本能地开始运作。”朽月君做了一个如同编织又如同抚平的手势,“通过‘整合记忆’的方式,悄无声息地调整你们各自记忆的节点,更新你们接收的信息。于是不和谐之处便被抚平。你们所有人对玉衡卿、对过去、对共同经历的一切,保持高度的、一致的认知。这就是为什么……”
梧惠道:“这就是记忆会出现错乱的原因吗?”
“正是这样。昨天发生的事情仿佛在很久以前,而很久以前的某个片段,又清晰得如同昨日。这种错乱是集体性的。你们之间不会存在巨大的信息差,或者无法对证的矛盾点。因为你们的记忆网,早就在识魄的作用下被悄悄地同步了。质疑她,首先得突破自己魂魄深处那道由她亲手构筑的、维护自身不变的堤坝。”
这才是那张笼罩着你们比任何法阵都更牢固的无形之网。
“难道说,她对虞家的报复,其实无关星徒的意志,只是一种个人行为吗……”
梧惠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对很多负面的记忆,会怀有新鲜的仇恨。”莫惟明深入地思考起来,“即使她不再反复回想起过去的事,恐怕那种仇恨也不容易淡去。而在儿时,最鲜明的部分,兴许正是她的姥爷在虞府上倍受侮辱的事吧……也正是那时,借虞府与莫玄微牵线搭桥?”
朽月君并不否认:“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过了很久,天璇卿作为中间人与虞府联络,你们是知道的。再分心去了解霏云轩的事,也并不是多么困难的课题。而有趣的是,看样子你们到现在还对玉衡卿都做了什么,没有明确的认知。”
梧惠有些生气了。“不都是你告诉我们的吗?”她反问,“迫害虞颖,拐走小羽,分发切割的灵魂,还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