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封毁家纾难的遗书,旁人见了只觉得是位忠诚的爱国人士,习正和却知道这是易山在暗示那封密信的原件位置——为了以防万一,易山看过密信后全篇背诵,孤身上路。
佛头已经转移他处,密信在易山城中住所家后的小院树下,一张薄信封装着,三月不归,自然分解成泥土。
习正和不参与党派,没在官府筹谋职位,拒绝大学的招揽,只在医院里本本分分地治病救人,他的父母在斗争中死得悄无声息,习正和不知道怎样算对,怎样算错,他只知道能救一个,算一个。
可是易山没了,为了他的理想信念,易山豁出去性命都要完成得事情不肯假手于他人,只殷殷期盼着习正和能帮他完成遗愿。
这个老实忠厚的人死去前唯一拖累的,或许就是他这一个多年的老友。
习正和不能不去。
没想到这一去就是十年。
十年里情势逆转,原本在生死存亡边缘挣扎的人们找对了正确的方向与路线,扭转了之前被动的局面,借着早期积累起来的基干力量,虽然艰苦,但形势总算向好发展,人们的生活终于开始被曙光照亮。
那一年的习正和带来了消息,还带来了药品,他留在西南,十年下来,已经没了年轻时冷峻不合时宜的样子,升到医务主任时,还有同事叫他一起聚餐庆祝,顺便再给这个年纪不小的单身人士介绍对象。
习正和依旧不爱多言,却晓得自己拒绝也应当委婉,毕竟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八面玲珑地接受自己棱角扎人的拒绝。
时日久了,医院里也不再那么忙,习正和收到一个派遣的任务,要去那座遥远的沿海城市参与讨论会。
路远事儿多,没人愿意,习正和自己收拾行装上了路。在火车上他觉得自己可能是个木的,一点儿也不灵活,不往前看,这么多年还惦记着一个没了故人的城。
阳光一丛丛地过,像往日记忆一张张的回放,那城,是军阀占据的要点,是繁华的渡口枢纽,是他长不大的童年,是他与易山一起念书度过的时光。
是父母的埋骨之所,是那人远航的地方。
昔日的城在那次极端混乱的战争后再没了往日富庶喧嚷的样子,可毕竟地处要地,习正和下了火车,见到完全不同的一批人,占领着,生活着,在这样一座熟悉又不熟的城里。
习正和压低了帽檐匆匆地走,他不是没有调查过后续,只是消息在战争的炮火中传得慢,几月也有,一年半载也常见。
他只知道那个向来得意的王成与人共谋当了一阵子总领,风光了一段时间,而后被一记黑枪击毙于自家别墅的泳池里;曾经戏台上响当当的“小梅仙”因不肯为伪军献唱,一把火烧了吃饭的家伙,自请离去,最终消逝在传奇的故事里没了下落;医药世家祝氏短时间主事人全部消失,不等兵油子们来包圆,十几家药铺都带着资产自投于军,各有相与,总归有几个押中了大宝,成了战后的功臣。
至于祝家的那些人嘛……
有人说在海外那个常年大雾的地方偶遇过依旧美丽动人的祝太太,带着个卷卷头发的妹妹到处玩耍,又做起了西药生意。
是那样远的地方啊。
习正和走在路上,又是深秋,他的大衣还是固不住风,翻飞着像欲要逃离的梦。
论坛过几日才开始,习正和找地方投宿,原本的家已经充公,他只好来到曾经供职过的医院附近找找旅馆。
阳光阴凉,他摘下了帽子,正见到医院对面开了一家小小的药店。
药店大门敞着,侧墙上是一扇时兴的花彩玻璃窗,光线透过去像被蒸腾起来的水波。
习正和原地站了几秒,只见玻璃窗后忽地露出一张脸,一把漂亮的亮红色咖啡杯“砰”地落到地上,响声回荡在黄叶摇晃的长街。
……
世间种种,或许都有迹可循。
心中情丝,会牵引着该相遇的人,再次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