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二月,锦衣卫指挥蒋瓛手持一份“谋反”供词,闯入应天府(今南京)的早朝大殿。供词的主角,是曾北破元廷、威震天下的凉国公蓝玉。随着朱元璋一声震怒的“拿下”,这位明初最耀眼的将星轰然陨落。此后,一场持续数月的政治清洗席卷朝野,列侯、伯爵及各级文武官员一万五千余人被株连诛杀,几乎掏空了明初的功勋阶层。蓝玉案,这场继胡惟庸案之后的又一场血雨腥风,不仅是朱元璋对功臣集团的致命一击,更成为中国历史上皇权碾压功勋的典型标本,其背后折射的,是开国帝王对权力传承的深层焦虑与铁腕决断。
一、将星崛起:从沙场骁将到勋贵核心
蓝玉的崛起,恰与明初军事格局的演变紧密相连。他是定远(今安徽定远)人,属于朱元璋赖以起家的“淮西勋贵”集团,更因姐夫常遇春的关系,早早进入朱元璋的视野。常遇春是明初第一猛将,与徐达并称“帝国双璧”,蓝玉自幼追随其左右,耳濡目染,练就了一身过硬的军事本领。史载蓝玉“长身面赤,饶勇有谋”,在战场上悍不畏死,很快从普通士兵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将领。
洪武初年,明朝虽已定都应天,但北元残余势力仍盘踞漠北,对中原构成巨大威胁。朱元璋遂以徐达、常遇春为统帅,多次发动北伐。蓝玉在这些战役中崭露头角:洪武五年(1372年),随徐达北伐,在乱山、土剌河一带大败元军;洪武七年(1374年),独自领兵攻克兴和(今河北张北),俘虏北元国公帖里密赤;洪武十一年(1378年),因功封永昌侯,跻身勋贵行列。
真正让蓝玉名震天下的,是洪武二十一年(1388年)的捕鱼儿海之战。当时,北元皇帝脱古思帖木儿在捕鱼儿海(今贝尔湖)附近集结残余势力,企图卷土重来。蓝玉被任命为主帅,率十五万大军深入漠北。大军行进至百眼井时,距敌营仅四十里,却不见敌踪,许多将领主张撤退,蓝玉却力排众议,下令“穴地而炊,毋见烟火”,继续隐蔽前进。最终,明军在捕鱼儿海南岸发现元军大营,蓝玉亲率精锐发起突袭,“元军大溃,太尉蛮子等战死,吴王朵儿只、代王达里麻等降,获马驼牛羊十五万余,宝玺、图书、金银印信无数”。脱古思帖木儿仅率数十骑逃脱,北元政权经此重创,从此一蹶不振。
捕鱼儿海之战的胜利,堪比霍去病封狼居胥,蓝玉的声望也达到顶峰。朱元璋龙颜大悦,将其比作“卫青、李靖”,晋封凉国公,赏赐无数。此时的蓝玉,已成为徐达、常遇春等老一辈将领凋零后,明朝军事体系的核心人物,手中掌握着北方边军的精锐力量,其地位在勋贵集团中举足轻重。
然而,功高震主的隐患,也随之悄然滋生。蓝玉出身淮西,性情刚愎,立功之后更是骄纵跋扈。他曾擅自罢免朝廷任命的官员,甚至在北伐归来时,因喜峰关守将开门稍慢,便下令士兵毁关而入;他还纵容家奴侵占民田,当御史前来查问时,竟将御史鞭打驱逐。更有甚者,他在军中“擅自升降将校,进止自专”,俨然将军队视为私人势力。这些行为,早已引起朱元璋的警觉。
二、君心难测:皇权与勋贵的暗流涌动
蓝玉的骄纵,并非个案,而是明初勋贵集团的普遍现象。跟随朱元璋打天下的淮西勋贵,多是草莽出身,一旦功成名就,便极易陷入享乐与专权的泥潭。他们不仅在朝堂上结党营私,垄断权力,还在地方上兼并土地,欺压百姓,成为社会稳定的隐患。朱元璋出身底层,对贪官污吏与权贵跋扈有着天然的憎恶,早在洪武初年,便通过严刑峻法整顿吏治,但对功勋阶层的处理,却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这种平衡的关键,在于太子朱标。朱标是朱元璋的长子,性情仁厚,与蓝玉等勋贵关系密切(蓝玉是朱标岳母的舅舅)。朱元璋原本计划让朱标继承大统,而蓝玉等勋贵则作为辅佐太子的军事力量,抵御北方蒙古与朝中潜在的反对势力。因此,即便蓝玉多有不法,朱元璋也多是“切责而宥之”,希望他能在朱标继位后收敛锋芒。
然而,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四月,朱标的突然病逝,彻底打破了朱元璋的权力布局。朱标死后,朱元璋立其年仅十六岁的儿子朱允炆为皇太孙。皇太孙年幼文弱,缺乏政治根基与军事经验,根本无法驾驭蓝玉等桀骜不驯的功勋老将。朱元璋深知,一旦自己驾崩,这些手握重兵的勋贵极有可能重演“陈桥兵变”的历史,威胁皇太孙的统治。因此,为了确保皇权的平稳过渡,清除功勋集团的威胁,成为朱元璋晚年最重要的政治目标。
蓝玉,作为勋贵集团中最具实力与野心的代表,自然成为朱元璋的首要清除对象。事实上,在朱标去世后,朱元璋对蓝玉的态度已明显转变。据《明史》记载,蓝玉原本有望被封为“梁国公”,但因朱元璋厌恶其骄纵,特意将“梁”字改为“凉”,以示敲打;他推荐的官员,也多被朱元璋驳回,两人之间的嫌隙日益加深。
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二月,朱元璋认为时机成熟,遂授意锦衣卫指挥蒋瓛出面,告发蓝玉“谋反”。蒋瓛声称,蓝玉计划在朱元璋前往南郊祭祀时,发动兵变,劫持皇太孙,夺取政权。随后,锦衣卫迅速逮捕了蓝玉及其党羽,在严刑拷打下,一份“供词”很快出炉,供词中牵连出景川侯曹震、鹤庆侯张翼、舳舻侯朱寿等一批开国功臣。
朱元璋接到“供词”后,当即下令将蓝玉处以“剥皮实草”之刑(剥下皮肤,填充稻草示众),并夷其三族。随后,根据供词的牵连范围,展开了大规模的清洗。凡是与蓝玉有过交往的官员,无论是否参与“谋反”,几乎都被罗织罪名处死。据统计,蓝玉案中被诛杀的公侯伯爵有十三人,各级文武官员一万五千余人,“元功宿将相继尽矣”。
值得注意的是,蓝玉案的“谋反”证据存在诸多疑点。所谓的“供词”多是刑讯逼供的产物,缺乏确凿的物证;蓝玉作为久经沙场的将领,若真要谋反,绝不会选择在朱元璋眼皮底下的应天府发动,更不会让计划轻易泄露。因此,后世多认为,蓝玉案本质上是一场由朱元璋主导的政治清洗,“谋反”只是他铲除勋贵的借口。
三、血雨腥风:清洗背后的权力逻辑
蓝玉案的清洗范围之广、手段之狠,在中国历史上实属罕见。朱元璋为何要对功臣集团痛下杀手?其背后是一套复杂而冷酷的权力逻辑。
首先,是为皇太孙扫清障碍。朱元璋晚年最担心的,是朱允炆无法掌控局面。蓝玉案发生时,朱元璋已六十六岁,自知时日无多,必须在生前解决勋贵威胁。他曾对朱允炆说:“吾治乱世,刑不得不重;汝治平世,刑自当轻。”在他看来,自己扮演“暴君”的角色,用血腥手段铲除隐患,是为了让皇太孙未来能“以仁治国”。这种“父爱式的残酷”,成为蓝玉案最根本的动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