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有宿卫迎了上来，将殿门打开。接着是闻声而动的宫婢，从冰鉴里捧出两把银壶、两只琉璃盏。待两人分别坐定，才将素手捧起银壶，把镇好的冰饮倾入琉璃盏中，皆是色如琥珀的乾和葡萄酒。

太子李适一饮而尽，手臂轻摆几下，又将宫婢与宿卫摒退。这才双手拄膝，身体前倾道：“真人，圣谕果然是要本宫赶回长安。然今日瑶光殿内，其实西平郡王所言不错，若本宫不能坐镇‘神都武林大会’，那元载必会想方设法前去。

一来为香山寺及释门站台；二来则是差人去夺那‘如水剑’。届时西平郡王的行营兵募、萧大人的武侯铺不良卫，又岂敢与当朝宰辅的私兵护院争锋？还不是任由他恣意妄为、无法无天？！”

李长源当即劝解道：“贫道明白圣人一番苦心，是不想叫殿下身陷险境罢了。至于朝野那些流言蜚语，圣人又岂会轻信？只不过碍于群情汹汹，才不得不做出姿态、召殿下回京，以平息京中暗流。好叫不明实情、却喜好搬是弄非的宵小，再无闲话可说。而这些便是殿下身为太子，应当应分、该去承受的误解与委屈。”

太子李适咬牙切齿道：“那些奸邪小人摆弄权术便罢了，为何父皇也不顾真相、要将本宫拘回长安？岂不更叫那些小人得志猖狂？”

李长源苦笑道：“所谓真相，其实在朝野内外，有时并不重要。圣人只欲天下安定、少起波澜，朝中诸公却是各怀心思、党同伐异。真相与流言，皆是他们手中利器，一边伤人于无形，一边护自己周全。待殿下有朝一日身登大宝，便能体会到身为帝王的不易。”

太子李适默然良久，才似想通了一些，只是依旧不放心道：“真人，本宫走后、你们这些时日在洛阳城的一番布局，果真能如当初预想那般、大获全胜么？”

李长源微微抬眸，拱手正色道：“殿下，万物运转、俱有道可循。我等道门中人，虽不能事事皆在掌控，却可因利乘便、顺势而为。不论各方在‘神都武林大会’上如何角力，贫道也必将那‘如水剑’带回长安，奉至殿下手中。”

太子李适见他胸有成竹，终于放下心来：“洛阳后续之事，便劳长源真人多加费心了！本宫便在长安詹事府、备好香茗佳馔，静候真人凯旋！”

李长源郑重行了一礼，才出了大殿，径直往南面去了。

槐荫如盖，杨柳堆烟。

却说杨朝夕携了小蛮，往道德坊而行，一路只听得黄莺嘀哩、飞燕喁喁，无不赏心悦目。便连道旁马嘶人叫，竟都格外动听。

小蛮却似比昨夜还要羞怯许多，几度想甩开杨朝夕的手、却被他一把攥回身侧，只好乖乖顺从，如影相随。眉间心上，俱是难以言说的甜蜜。

不知行了多久，两人便已进了道德坊中，触目所及，皆是蓬牖柴户。往来奔走穿梭的小民，无不褐衣褴褛、缀满补子，面上多是木讷哀苦之色。

更有衣不蔽体者、靠在树下，端着破瓷碗，如品鉴琼浆一般、小口啜饮着半碗浑浊的稀粥。胸前开敞之处、骨瘦嶙峋，肋条根根分明；面上只有一层黄褐的老皮裹着，形如骷髅。

不但杨朝夕看得心中恻恻，便连小蛮也吃了一吓，双眉间蹙满了悲悯和忧虑。

二人先前竟都不知，原来这繁华鼎盛的神都一隅，竟还活着这样一群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赤贫蚁民！

这般比较，那王叟、李媪即便没有受到过救助，日子也算过的不错了。至少不似眼前这些蚁民，三餐无继、居无定所，便连乞儿帮也不曾收留他们。他们也不知自己哪一觉睡下，便再也起不来……

二人心中沉重，沿着坊道、坊曲，转折行进，终于赶到王叟那早已修缮一新的屋舍院落前。

杨朝夕上去叩门，然而等候许久、竟无人应答。定睛一瞧，不由哑然失笑：原来那新装的一对绳纹铁门环上，早被一条细锁链缠住，锁链下坠着一枚样式古板的铜锁。

小蛮见状，也不由掩口轻笑。不知这位素来伶俐的杨公子，为何今日却这般痴痴傻傻、像个呆子。难道是昨夜辛劳之故？

“不会是已病故在房中了吧？若是如此，为何又不见乞儿帮的兄弟操持后事？且门前无白幡、院中无灵篷，更无子侄过来哭丧……”

杨朝夕扎根猜度着，小蛮却已取下一根细长的银钗，捅进锁眼，扭转几下，便将铜锁打开来。看得杨朝夕啧啧称奇。

二人对视一笑，一起进了小院。只瞧见菜田干涸、菜苗枯黄，冷镬冷灶、了无烟气。新修的茅舍前木门洞开，黑黝黝的、像是异兽之口。

二人心中一凉，赶忙奔入茅舍。却见一团被衾抛在炕上，一张食案翻倒在地，被人踏出了裂痕。

杨朝夕心知不妙，忙拽起还在发愣的小蛮，转头奔出茅舍。刚出院门时，却与恰好路过的邻人撞了个满怀。

邻人见是个俊朗少年、却也不恼，只当他也是王叟的子侄，便双手拍膝、长吁短叹道：“小郎君，你来的迟啦！你伯父欠了崇化寺十两的‘香积厨’，现下已被寺里和尚捆去做工抵偿。这刚刚翻修的房舍，也已不姓王啦！”

“崇化寺的和尚？！”杨朝夕面色一冷，火气已从心底蹿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