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家里穷,爹娘起早贪黑也刚够糊口,还有妹妹要养,送去私塾?
他不敢想。
所以,今天,很可能就是他这辈子在学堂上的最后一堂课了。
想到这里,他心里又是兴奋,因为这最后一课显得格外珍贵,又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和茫然。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大半个时辰,天光终于渐渐放亮,镇集的轮廓出现在眼前。
学堂设在镇东头一座废弃祠堂改建的院子里,当他跑到学堂门口时,脸蛋冻得通红,鼻头也红了,但额头上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体味、墨汁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但更多的是一种喧闹的活力。
虽然屋里没有火盆,和外面一样冷,但八九十个半大孩子挤在这不算太大的屋子里,呼出的白气汇成一团,竟也驱散了几分寒意。
孩子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都在兴奋地说笑着,打闹着,声音几乎要把屋顶掀开。
大家都在谈论着过年,谈论着放假,也有人在低声说着“以后就不来了”之类的话。
“栓柱!这边!”最要好的狗剩看到他,大声招呼。
栓柱挤了过去,加入了这个临时的“小圈子”。
他小心地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铅笔和纸张,向伙伴们炫耀着自己昨天在家偷偷练的字,引来一片羡慕的啧啧声。
虽然条件艰苦,但能在这里无忧无虑地识字、学习、和同伴玩耍,还有那顿油水比家里足得多的午饭,对栓柱来说,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
正玩闹间,门外传来了几声轻微的咳嗽。
霎时间,满屋的喧闹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
孩子们如同受惊的麻雀,迅速窜回自己的位置,杂乱的书本、笔墨被飞快地收拾整齐。
门被推开,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胡须花白的老先生踱了进来。
他面容清癯,眼神温和中带着威严。
手里拿着一卷书册。
全体学生“唰”地一下站了起来,动作十分整齐,却带着由衷的敬意。
孩子们躬下身,异口同声地喊道:
“周师傅早!”
老先生走到前方唯一的讲桌后,将书册放下,目光缓缓扫过下面一张张冻得发红却充满朝气的小脸,他轻轻叹了口气,旋即清了清嗓子,用带着些许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说道:“都坐下吧。”
“打开千字文,开始早读……”
窗外的天色彻底亮了,虽然依旧寒冷,但一缕微弱的冬日阳光,顽强地穿透云层,斜斜地照射在学堂的窗纸上,映出一片朦胧的光晕。
屋里,响起了孩子们稚嫩却认真的跟读声,在这寒冷的腊月清晨,汇成一股暖流,似乎想要对抗那即将到来的,或许是永久的别离……
读了大半个时辰后,老先生拍了拍桌子,孩子们的读书声也渐渐消失。
随后,他拿起那本翻得边角都有些起毛的千字文,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孩子的耳中:“今日,我们讲这最后一段:‘谓语助者,焉哉乎也’。此乃千字文收束之句,意指‘说到古书中的语助词,那就是‘焉’、‘哉’、‘乎’、‘也’了。’”
他没有立刻讲解字句,而是目光沉静地扫过下方一张张稚嫩的面庞,缓缓道:“世间学问,浩瀚如海。这千字文,不过是引你们至海边,让你们得以窥见一丝波澜。其中深意,远非几年年光阴可以穷尽。‘焉、哉、乎、也’,看似微不足道的虚词,却在文章承转起合间,有着不可替代之用。”
“正如这世间,有高山大河,亦有微尘芥子,各有其位,各司其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