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绸马车在颠簸的土路上艰难前行,纵然车内铺了厚实的毛毡,角落还放置了一个小小的暖炉,依旧难抵这北地腊月透骨的寒意和一路的摇晃。
“朱老六”,也就是大明朝的皇太子朱常澍,裹紧了身上的狐裘,将身子靠在不断晃动的车厢壁上,闭上了眼睛。
十六岁的年纪,本该是在东宫听讲官授课,或是在校场习练弓马的时候,此刻却在这河南归德府的乡间小路上颠簸。
离京已有月余,从最初的新奇雀跃,到如今的疲惫深深嵌入骨髓,但他心中却并无多少怨怼,反而有一种挣脱樊笼、虽苦犹甜的奇异感受……
这一切,都源于一个多月前,那次祭祖归来后,父皇召他。
乾清宫内,他的父皇,大明万历皇帝朱翊钧,并未穿着繁复的龙袍,只是一身玄色常服,站在一幅画前,背影挺拔。
朱常澍收敛心神,深吸一口气,趋步上前,依足礼数跪下:“儿臣叩见父皇。”
朱翊钧缓缓转过身,看向了自己的皇太子。
他并未立刻让朱常澍起身,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平静无波。
自从朱常澍被立为太子,搬入东宫,他感觉与父皇之间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
在当上太子之后,朱常澍便发觉父皇更像是一位威严的君主,而非一个寻常的父亲。
“平身。”
良久,皇帝才淡淡开口……
“谢父皇。”朱常澍起身,垂手恭立。
“今日祭祖,有何感想?”朱翊钧走到御案后坐下,随手拿起一份奏章,看似随意地问道。
“回父皇,祭祖大典,肃穆庄严,儿臣深感祖宗创业维艰,守成不易。我大明江山,得国之正,无出其右。儿臣身为储贰,唯有克勤克俭,敬天法祖,亲贤臣,远小人,时刻以江山社稷为念,方不负列祖列宗之托,不负父皇之期望。”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亦当时时反省自身,修德养性,以仁孝治天下……”
这套说辞,可谓四平八稳,无可指摘。
然而,朱翊钧听完,脸上却并无丝毫赞许之色,反而将手中的奏章轻轻放下,抬起眼,那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朱长澎心底:“克勤克俭?”
“亲贤远佞?”
“修德养性?”
“太子,这话,都是书上教的……”
“你觉得如何才能做好一个太子。”
“儿臣以为,当以仁孝为本,敬天法祖,亲理朝政之余,广纳贤才,体恤百姓,使天下归心,不违父皇教诲。”
朱翊钧闻言,只是叹了口气,好像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
“河南学田亏空,布政使衙门上奏,各地官府垫付了六万两白银,这个事情呢,朕不知道是真是假,朕让你去查个水落石出?”
朱常澍愣住了。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
作为太子,还能卷起袖子去查案?
“朕知道,东宫的讲官们教你的‘修身为本’,你的老师申时行,教给你的是礼义廉耻。”
“那些话,放在朝会上讲讲,写在史书里看看,也就罢了。”
“但你要记住,你将来要掌控的,是一个幅员万里、生齿亿万的大帝国!”
“这帝国光鲜的袍子下面,有虱子,有蛀虫,有你看不到也想象不到的污秽和艰难!”
“坐在紫禁城里,听着臣工们歌功颂德,看着各地报上来的、经过层层粉饰的祥瑞和政绩,你能知道多少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