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江南小镇,晨雾还没散透,青石板路沾着潮气,岐仁堂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柜台上的艾草香正绕着药罐打转。岐大夫刚把《脾胃论》的批注本摊开,抬头就见一对中年夫妇扶着位老人进来,老人走得慢,每挪一步都要扶着桌沿,嘴里还时不时“咳”一声,袖口捂着嘴,吐出来的痰落在随身带的搪瓷杯里,浊白的一团,看得妇人眉头直皱。
“岐大夫,您快给看看我爹!”男人嗓门有点急,却又刻意放轻,怕惊着老人,“这大半年了,头沉得抬不起来,手脚软得连筷子都握不住,痰还特别多,一口接一口的。之前找过俩中医,都说是‘湿痰堵肺’,开了些燥湿化痰的药,吃了没见好,反倒越来越没胃口,连粥都喝不下小半碗。”
老人姓周,今年七十九岁,退休前是镇上小学的语文老师,一辈子爱干净,此刻却因为咳痰,衣襟上沾了点水渍,眼神也提不起劲,见了岐大夫,只勉强笑了笑:“麻烦您了,大夫,我这身子,是不是快熬不过去了?”
岐大夫连忙起身,扶老人坐在靠窗的藤椅上,藤椅垫着厚棉絮,是他特意给高龄患者备的。“周老先生别着急,咱们慢慢看,中医治病,先得把‘根’摸透,急不得。”他说着,先伸手指了指老人的面色,又示意老人张开嘴——望诊是第一步,《黄帝内经》里说“有诸内必形诸外”,脸色蜡黄没光泽,是气血不足的样子,舌苔薄白,舌尖却有点红,不是单纯的湿浊,倒透着点津液亏虚的迹象。
接着是闻诊,老人说话声音轻,咳的时候也没什么力气,痰吐出来没明显的腥臭味,不像是热痰,倒更像“虚痰”——这和之前那两位中医判断的“湿痰”,从根上就不一样了。岐大夫又蹲下身,问老人:“老先生,您除了头沉、咳痰,是不是还总觉得渴?喝了水也不解渴?大便怎么样?多久解一次?”
周老先生愣了愣,随即点头:“可不是嘛!白天还好,到了晚上渴得厉害,床头柜上的水喝半杯,还是觉得嗓子干。大便也费劲,三四天才来一次,还干得很,每次都要蹲半天,累得心慌。”
“这就对了。”岐大夫站起身,又让老人伸出手腕,指尖搭在脉上——切诊最是关键,尤其是高龄患者,脉象里藏着的正气虚实,比症状更能说明问题。左手脉先搭,指尖刚碰到,就觉得脉象又散又大,按下去没什么力道,再稍稍重按,竟几乎摸不到了;换了右手脉,虽也是缓而大,却比左手稍实些,但终究是“虚脉”的模样。
旁边的周儿子忍不住问:“岐大夫,您摸这脉,我爹到底是啥毛病啊?之前的大夫说他是‘湿重’,要化痰,您怎么还问起大便和口渴了?”
岐大夫没急着回答,先让学徒小药把桌上的药罐挪开,又给老人倒了杯温水,才缓缓开口:“你爹这病,不是‘湿痰堵着’,是‘正气虚了’——《难经》里讲,‘散脉为气散,大脉为虚极,缓脉为脾弱’,老先生左手重按脉无,是气虚已经伤到根了,右手脉稍实,说明脾胃还有点底子,没完全垮掉。”
他指了指老人的胸口,又说:“人身上的痰,不是平白无故长出来的。《金匮要略》里说‘病痰饮者,当以温药和之’,但前提是得辨清痰的来路。有些痰是‘湿浊聚的’,比如吃多了油腻的,脾胃运化不了,积成湿痰,这时候用点燥湿的药,把湿浊清了,痰就少了;但你爹这痰,是‘气虚托不住’的——脾胃是后天之本,《脾胃论》里说‘脾胃伤则元气衰,元气衰则津液不生’,他脾胃虚了,气血生化不出来,津液也跟着少,就像地里没了肥力,庄稼长不好,反而积了些烂泥,这烂泥就是他的痰。”
周儿媳听得似懂非懂:“那您的意思是,我爹咳痰,不能用化痰的药?可他痰那么多,不化痰,堵在嗓子里多难受啊!”
“堵得难受是表象,根在气虚。”岐大夫拿起桌上的毛笔,在纸上画了个简单的脾胃轮廓,“你想,要是地里的肥力不够,你光把烂泥挖了,不施肥,过阵子还会积新的烂泥,甚至挖着挖着,把地里的土都挖松了,庄稼更活不了。你爹现在就是这样,正气已经虚到极点,要是再用之前那些燥湿的‘风药’——就是能散湿化痰的药,那些药偏燥,会耗他身上的津液,本来他就口渴、津液少,再耗下去,脾胃更虚,元气更衰,《黄帝内经》说‘虚则补之,实则泻之’,他这是‘大虚之证’,只能补,不能泻,更不能耗。”
周老先生喝了口温水,嗓子舒服了点,轻声问:“岐大夫,那我这病,还能治吗?之前有个大夫说,我这身子,怕是熬不到夏天了。”
“能治,就是得有耐心,高龄患者补正气,不能急,得慢慢来。”岐大夫语气肯定,“你饮食差、口渴,是脾胃虚不能生津;大便干,是气虚不能推动糟粕,津液少不能润肠道——这些都得从补脾胃、养元气入手,元气足了,脾胃能运化了,津液生出来了,痰自然就少了,头沉、手脚软的毛病也会跟着好。”
说着,岐大夫走到药柜前,让小药拿出药材:“我给你开个方子,以补为主,兼顾一点点清热——你舌尖有点红,是虚火上浮,不能补得太燥,也不能清得太凉,得调和着来。”
他一边报药名,一边给周家人解释,每一味药都对着《神农本草经》的道理说:“黄芪,性温味甘,《神农本草经》里说它能‘补虚’,你气虚得厉害,黄芪是君药,能托举正气,就像给地里添上主肥;人参,味甘微苦,性微温,能补元气、益脾胃,你脾胃虚,元气衰,人参能帮着黄芪补元气,还能养脾胃,是臣药;当归身,味甘性温,能养血,《金匮要略》说‘气血同源’,气虚久了会血虚,血虚又会加重气虚,当归能补血,让气血互相滋养;芍药,味苦酸,性微寒,能养血柔肝,还能制约黄芪、人参的温性,免得补得太燥,伤了津液;白术,味甘苦,性温,能健脾燥湿,不是那种耗津液的燥,是帮着脾胃运化,把湿浊轻轻化掉,不让它再积成痰;陈皮,味辛性温,能理气健脾,补药容易‘滞’,就是补得太急,气血走不动,陈皮能理气,让补药补得进去,还不堵着。”
周儿子凑过来,看着药柜里的药材:“岐大夫,这些都是补药,那我爹身上的虚火,不用专门清热的药吗?”
“要清,但不能用猛药。”岐大夫笑着说,又让小药拿出两个瓷瓶,一个装着黄色的药丸,一个装着干姜,“这药丸叫连柏丸,是黄连和黄柏做的——黄连味苦性寒,《神农本草经》说它能‘主热气’,黄柏味苦性寒,能‘主五脏肠胃中结热’,你爹的虚火,是气虚不能敛火,用这两味药清一点,免得虚火耗津液;但黄连、黄柏都寒,你爹脾胃虚,怕受不住,所以得用干姜调——干姜味辛性温,能‘温中’,还能‘逐风湿痹’,现在是开春,要是到了冬天,寒气重,就得在连柏丸里加干姜做药引,煮在汤里;春秋季气温平和,就把干姜榨汁,用姜汁炒连柏丸,再用姜汁糊成丸,这样既清了虚火,又不伤脾胃,这就是《黄帝内经》说的‘因时治宜’,顺着季节调整用药,才不会伤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