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主老周头裹着靛蓝棉袄,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得他皱纹里的汗水闪闪发亮。
他抬头看见马队,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却终究没敢招呼,只把火钳往灶膛里捅了捅,火星噼啪溅起,像是替他壮胆。
斜对过的“永茂布庄”却门户半掩,老板娘柳氏扒着门缝偷窥,指尖冻得通红。
她身后一匹新染的藏青布垂在柜台上,像一泓未冻的湖水,映出她忐忑的眼神——听说西军不抢东西,可谁知道呢?
街道旁,一个卖烤红薯的小炉正红彤彤地燃着。
少年阿旺踮脚把红薯翻个,焦黑的皮裂开,金黄的内瓤冒着糖汁。
他抬头望见黄军装,手一抖,险些把红薯掉进雪里。旁边等待的老汉赶紧摁住他肩膀,低声道:“莫慌,人家给钱。”
声音虽低,却像给整条街定了调子——惶恐中透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
“石桥”横跨白河支流,桥身青灰,雕着缠枝莲纹,雪落其上,莲纹便隐了,只剩桥拱如虹。
桥下流水未冻,潺潺声被雪幕滤得柔和,像谁在低语。
桥头蹲着两个拾牛粪的孩童,原本玩雪嬉闹,此刻却噤了声,瞪圆眼睛看马队踏雪而过。
马蹄击石,清脆如磬,惊起桥洞下一只大鸟,扑棱棱掠过众人头顶,翅膀拍碎的雪粉簌簌落在孩童的破棉袄上。
再往前,便是镇中心的水井。
井圈六棱,青石被岁月磨得温润,井口氤氲着白汽。
几个妇人正打水,见马队近前,水桶“咣当”一声磕在井沿。
最年轻的媳妇红了脸,慌忙把桶绳缠回辘轳,却绊了自己一脚,惹得旁边老妪低声笑骂:“慌什么嘛,人家又不抢你的水!”
笑声飘在雪里,像井口腾起的热气,给冷冽的街景添了丝活气。
整条街不过半里长,却像被雪压弯的竹子,含着对大雪的惶恐,又怀着对日出的希冀。
风卷着雪粒打在马鬃上,萧云骧勒马缓行,目光扫过每一扇窗、每一道门缝。
他看见有人把门闩悄悄拔开,又看见有人把孩童往身后藏;
看见热汤腾起的白气,也看见柜台后算盘珠子骤停的沉默。
这静与动、冷与热之间,这便是鲜活的,芸芸众生的尘世。
而街北面的“福昌客栈”最为显眼,五开间的门脸,黑底金字的木匾被雪衬得发亮。
门口挂着两盏长纸灯笼,书着“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
掌柜陈守业正倚在柜台后,拨着算盘,算盘珠子被他拨得飞快,却掩不住眉间那缕忧色。
偶尔有风灌进堂屋,吹得财神像前的香火一歪,他便抬头望一眼街面,又低头继续拨,仿佛要把这乱世拨出个清平来。
近年来,朝廷捐税日益繁重,日子愈发艰难。
每月须交牙税、房捐。
而为征剿“发匪”、“西贼”、“捻匪”,又加征厘金、牲口槽位税、水龙捐、协饷银、榷酤税、荤席钱、稽查费等,名目繁多,层出不穷。
更糟的是,南阳盗匪横行,官兵清剿时,往往官匪勾结,盗匪愈剿愈多。
今年黄河决堤改道,南阳虽未直接受淹,但漕运中断,商贸受阻。
大量灾民涌入,旱情、蝗灾叠加,听说中原已出现了“人相食”之惨剧。
听说南边的西王府粮多,极少饿死人,陈守业几次动了舍弃家业、随灾民南下的念头,却终因不舍祖业、祖坟而作罢。
转折发生在本月。
先是听说南面的西军打进南阳府。不久后,便见大量溃兵从南阳城逃出,听说连顾知府也在其中。
然后在石桥镇南三里地,夏村附近的白河滩上,被西军骑兵追上,一番厮杀,尸横遍野,血染白河。
待西军押俘离去,陈守业与村民前往查看,果然见数百具尸体横陈河边。
四五十名夏村百姓正挖坑掩埋。
他们说是西军出钱请他们处理尸体,以防河水受污染,引发瘟疫。
据闻南阳城逃出的官兵,几乎被一网打尽。
可惜顾知府在几名死士的护送下,泅水过河,逃出生天。
而西军并未如朝廷往日所言那般残暴,反而待百姓和气。
请人埋尸还给工钱,并告知百姓,不久将有西军官吏下来,为他们分田产,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
镇民在惶恐与希冀中等待三日,今日终见这支身着利落黄军装、短发整齐的西军马队入得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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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牙税:营业税;房捐:房产税;榷酤税:酒税;水龙捐:消防税;协饷银:招待官员税;荤席钱:吃肉税。其他税种,望文生义即可理解。且这些税目,不是乌鸦瞎编,是真实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