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藤原雪子这位“不情愿”的家老和那名朝鲜籍士兵的共同翻译下,张铁山,这位新晋的大明开拓男爵,终于能与他那片沉默而充满敌意的领地,进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沟通。
他没有召集村民训话,也没有宣读任何复杂的律法。他只是让手下的老兵,将一口巨大的行军锅架在了村子中央的空地上,锅里,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军粮——散发着香气的粟米粥。
在所有村民饥饿而又警惕的目光中,张铁山通过雪子,下达了他作为领主的第一道命令。
“告诉他们,”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简短而有力,“从今天起,所有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只要愿意出来,清理废墟、掩埋尸体、开垦荒地的,每干满一个时辰,就可以在这里,领一碗粥。干满一天,可以领三碗粥,外加一块肉干。”
雪子将这番话,用萨摩方言,平静地传达给了聚拢在远处的村民们。
村民们闻言,先是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难以置信的骚动。
“什么?干活……给饭吃?” “不是要我们无偿服劳役吗?” “这些明国鬼神,又在耍什么花招?”
在他们固有的、被领主与武士阶级剥削了数百年的观念里,领主只会征税、征发劳役,肆意夺走他们的一切。这个来自大明的“鬼神”,竟然会付给他们“工钱”?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没有人动。他们宁愿忍饥挨饿,也不愿相信这个征服者会有如此“仁慈”。
张铁山没有催促,也没有发怒。他只是让自己的几十名老兵,率先脱掉了上身的甲胄,拿起工具,开始默默地清理起村中的废墟。他们将倒塌的木料归拢在一起,将散落的尸骸抬到村外的坑中掩埋。他们干得一丝不苟,仿佛这不是一片异国的废墟,而是他们自己家乡的村庄。
太阳渐渐升高,锅里的米粥散发出越来越诱人的香气。终于,一个饿得皮包骨头的小男孩,再也忍不住,他挣脱母亲的手,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捡起一根断裂的木头,学着那些明军士兵的样子,吃力地拖动着。
一名老兵看到了他,咧嘴一笑,从锅里盛了满满一碗热气腾腾的粥,递给了他。
小男孩怯生生地接过,狼吞虎咽地喝了起来。
这个场景,如同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僵局。
饥饿,最终战胜了恐惧与敌意。
一个、两个、十个……越来越多的村民,从他们的窝棚和废墟中走了出来。他们拿起简陋的工具,默默地加入了重建的行列。
张铁山看着眼前这幅景象,那张如同岩石般坚毅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知道,他在这片土地上,迈出了最艰难、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接下来的十几天里,市来村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恢复着生机。
雪子忠实地履行着她“家老”的职责。她每天跟在张铁山的身后,将他那简短、务实的命令,翻译给村民们。在这个过程中,她也在默默地观察着这个男人。
他与她所认识的任何一位日本领主都不同。
他没有武士的骄傲,身上带着一种属于底层民众的、对土地的亲近感。他会亲自动手,与士兵们一起搭建木屋,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能轻易地举起一根巨大的房梁。
他懂得耕作。他让手下人,将几张从大明带来的、更为先进的铁犁,展示给村民。当村民们看到这种铁犁能比他们原始的木制农具,更深、更快地翻开坚硬的土地时,眼中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光芒。
他严厉,但公平。一名跟随他多年的老兵,因私藏了一袋从废墟中搜出的粮食,被他当众施以二十军棍,打得皮开肉绽。而另一名在开垦荒地时,不慎被毒蛇咬伤的村民,则被他亲自用军中的伤药救治,并额外分给了他三日的口粮。
他赏罚分明,不偏不倚,无论是对他自己的手下,还是对这些被征服的村民。一种全新的、以“规矩”为核心的秩序,正在这个小小的村庄里,悄然建立。
雪子心中的仇恨,并未消减。每当夜深人静,她想起在川内平原战死的父兄,依旧会心如刀绞。但不知从何时起,她的心中,除了仇恨,又多了一丝她自己都无法言明的困惑。
这个男人,这个征服者,似乎……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烧杀抢掠的恶魔。
一天傍晚,雪子正在分发当日的口粮。张铁山巡视完田地,走了过来。他看到雪子那年仅七岁的弟弟,正眼巴巴地看着锅里剩下的肉干。他沉默了片刻,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一块用油纸包好的、他自己的那份肉干,递给了那个孩子。
孩子吓得躲到了姐姐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