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浦云闻言朗声一笑,指节分明的手摩挲着腰间玉佩:\"可不是么,前时间过得真的是快啊。\"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外飘扬的旌旗,声音渐低,\"只是这战事不休,总也抽不出空过来看看。\"
王土地将烟袋重新填满,凑到火盆边引燃:\"夫人近来如何?去年冬天寄去的那匹狼皮,可还暖和?\"
\"暖和得很。\"皇浦云眼角的细纹里漫开暖意,\"她性子素来坚韧,只是总问起粮草够不够,兵士们冬衣暖不暖。
紫宸殿的烛火摇曳不定,将御案上那份边关急报照得字字惊心。姬子云捏着奏报的手指微微泛白,却终究没有将文书掷在地上。他起身走到沙盘前,案上的青铜灯映着他年轻却布满沟壑的脸,沙盘里庆州的位置插着面小红旗,此刻却被他拔起捏在指间捻转。
\"来人。\"皇帝的声音比殿外的秋霜更冷,叫来自己的贴身太监。\"传旨,让李梁去塞北继续操练骑兵。\"太监刚要退下,又被他叫住,\"再加一句,让他把庆州战役的详报写十份,每份都要注明溃败时各营的阵型变化。\"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敲打窗棂,姬子云望着沙盘上纵横交错的河道山脉,忽然伸手将代表禁军的黑色陶俑推倒,多年来自己精心打造的骑兵,为了这支骑兵,自己可是省到了极致。如今至少能在庆州与皇浦云的军队周旋三月,李梁能带着新兵撑到粮尽才退,已是难得。他想起前日太学博士呈上的《强军策》,指尖在沙盘边缘划出深深的刻痕:\"真正的强军要从根上炼。\"
\"传兵部尚书,\"他转身时龙袍带起一阵风,\"明日起,京畿卫所每日加练一个时辰,各军镇按察使需每月呈报士兵甲胄损耗,朕要知道每片鳞甲是磨穿的还是被箭矢射穿的。\"御案上的青铜镇纸被他重重按住,烛火在镇纸上的饕餮纹里跳了跳,映得他眼底燃起一簇不灭的火,\"告诉军械监,把库存的精铁都调去锻造军器,朕要让边关将士明年开春用上新刀。\"
姬子云还想把京城的禁军慢慢换成自己的人,到时候不管是谁都不能左右自己了。
殿外值夜的内侍听见里面传来翻动兵书的沙沙声,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那声音才停歇。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时,姬子云正将一枚新的红色旗幡插在沙盘中央,旗幡上\"羽林卫\"三个字在微风里轻轻颤动,像只蓄势待飞的鹰。
铅灰色的云团沉沉压在宫墙之上,姬子云立在角楼的阴影里,望着那片被飞檐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晚风卷起他袍角的褶皱,像极了朝堂上纠缠不休的党争。鬓角的霜色在暮色中愈发分明,他抬手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后心,那里藏着太医也不敢言说的秘密。
金銮殿的琉璃瓦在云层缝隙里偶尔闪过冷光。他想起新帝御座旁那把空置的太师椅,想起各部奏章里那些若有似无的试探。掌心在袖中缓缓攥紧,指甲掐进肉里,传来清晰的痛感。这痛感让他清醒——权力从来不是御座上的玩偶,是染血的刀锋,是必须攥到骨碎的烙铁。
\"父皇。\"身后传来内侍低低的提醒,宫门上的铜铃已开始晃动。姬子云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钉在宫墙尽头那抹将褪未褪的残阳上。他仿佛看见年幼的太子穿着明黄蟒袍,被一群老臣簇拥着走向太殿,小小的手连朱笔都握不稳。
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他强行咽下。风更紧了,吹得檐角铁马发出细碎的悲鸣。姬子云缓缓挺直脊背,霜白的眉峰在暮色中划出冷硬的弧度。他要的不是虚名,是能为儿子劈开荆棘的利刃,是让这万里江山真正姓姬的铁腕。哪怕要用余生的寿数去换,哪怕要将这双手染得再黑些。
宫门在身后缓缓开启,内侍宫娥垂首侍立,静得能听见云团摩擦宫瓦的声响。姬子云最后望了眼那片沉沉的天,转身走向那片吞噬了无数人影的朱红宫阙。靴底踩在金砖上,发出沉闷而坚定的回响。
三更的梆子声透过窗棂传来时,姬子云仍在御书房为太子姬衡讲解《历朝主政》。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鬓角新添的白发在光晕里格外刺目。他指着泛黄书页上的\"玄武门之变\",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为君者不仅要读史,更要悟史。你皇太祖父当年若心慈手软,何来清明之治?\"
案前的少年太子揉了揉发酸的脖颈,绢本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已添了三行朱笔。他望着父亲眼中密布的红血丝,嗫嚅道:\"父皇,儿臣今日已练了两个时辰骑射,又温了四卷书......\"
\"东宫案头的青铜灯,哪个夜晚不是亮到天明?\"姬子云打断他,枯瘦的手指叩击着檀木书案,\"你看这灯花,爆了又结,结了又爆,像极了朝堂上的风波。\"他忽然话锋一转,从袖中取出密报:\"青州水灾,户部奏请开仓放粮。你说,该准还是不准?\"
姬衡脊背一挺,朗声答:\"臣以为当速发赈济,再遣御史巡查吏治,以防贪墨。\"
\"幼稚!\"姬子云将密报掷在案上,墨汁溅上太子的衣袖,\"青州刺史是丞相门生,此刻放粮,是让灾民感念皇室天恩,还是让他借机笼络人心?\"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洇开一点暗红,却迅速被他拢入袖中,\"明日早朝,你代朕拟旨——令丞相亲往青州赈灾,粮草由禁军押运。\"
少年太子望着父亲紧绷的侧脸,忽然懂得案头那尊青铜镇纸为何总被摩挲得发亮。昨夜他起夜时,分明看见父皇独自在丹墀上徘徊,手中攥着母亲的旧玉佩,背影比宫墙的轮廓还要孤绝。
更漏滴答,姬子云忽然放缓了语气,用指腹轻轻拂过儿子肩上的墨渍:\"衡儿,下月围猎,你需一箭射落头鹿。不是为了炫耀骑射,是要让那些老臣看看,东宫的鹰,已经长出利爪了。\"窗外寒星闪烁,他眼中的疲惫忽然被某种炽热的光取代,\"待你能独掌乾坤那日,父后方能真正安歇。\"
太子猛地叩首,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烛火摇曳中,他看见父亲鬓边的白发,正与当年先皇后临终前交给他的那缕青丝,在记忆里渐渐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