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镜武冲了进来,他那身原本可能象征身份的精美丝袍,此刻被汗水、污渍和不知名的粘液浸染得看不出本色,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因缺乏体力而显得虚弱的轮廓。他嘶喊着,声音带着尖锐的破音:“让开!都让开!水!快拿水来!愈凉愈好!”他完全抛弃了所谓“先知”布阵施法的仪轨,扑到最近一个浑身剧烈抽搐的少年士兵身边。少年的母亲瘫坐在一旁,眼神空洞麻木,脸上布满干涸的泪痕。红镜武从旁边妇人颤抖的手中一把夺过湿透的粗麻布,不顾一切地用力擦拭少年滚烫的额头、腋窝、大腿根,试图带走那令人绝望的热量。少年的抽搐并未停止,体温如同熔炉的核心,那湿布刚覆上便立刻变得温热,水分瞬间蒸发。
“不够!不够!太慢了!”红镜武额头青筋暴跳,汗水混杂着灰尘在他脸上冲出几道泥沟。他猛地抬头,厉声喝令旁边的老仆,“去找!找硝石!越多越好!用硝石制冰!”声音因急促和高亢而带着撕裂的尾音。老仆面露难色:“公子…城中硝石…早已用尽了…前日就…”
“废物!一群废物!”红镜武的怒吼在闷热的医棚中炸开,夹杂着一种走投无路的狂躁。他环顾四周,绝望地看着那些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的躯体,看着那一个个麻木绝望的眼神。他突然弯下腰,对着地上一个仰面躺着、气息微弱的老妪,用尽全身力气扇动手掌,试图制造一丝微弱的气流,徒劳地想要给予一点点清凉。他的动作笨拙而疯狂,丝袍的袖子因剧烈动作而撕裂开一道口子。
时间在这火狱般的煎熬中以无比缓慢的速度流淌。从炽白的中午到夕阳挣扎着染红天际,再到暮色如铅般沉沉压下来。暑热并未因日头偏西而有半分消退,蒸腾的地气反而更加酷烈。红镜武机械地重复着那套无效的流程:湿布擦拭,徒劳扇风,偶尔掐按某个早已僵硬的人中。
当他终于因体力彻底透支,双腿一软,颓然跪坐在泥泞污秽的地面上时,他的目光空洞地扫过棚内。那个抽搐的少年,已在不知何时停止了挣扎,身体僵直,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老妪浑浊的眼睛无神地睁着,气息早已断绝。只有六个病人,或许是自身生命力略强,或许是他最初的物理降温在极其短暂的时间内刚好撞上了他们体温调节崩溃前的一个脆弱窗口,终于艰难地挺过了最凶险的高热峰值,体温从逼近死亡的边缘缓缓回落了一些。然而,也仅仅只是“回落了些”。他们依旧躺在原地,如同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的植物,皮肤依旧滚烫干燥,意识依旧模糊不清,身体深处那致命的衰竭并未停止,随时可能被下一波热浪轻易带走。那个母亲抱着不再抽搐却无声无息的少年尸体,眼神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光亮,空洞地望着医棚那破败的顶棚,连嚎哭的力气都已耗尽。
红镜武低头看着自己那双被擦伤、泡得发白起皱的手,再看看眼前这微不足道的“成果”,一种冰冷的、彻底失败的虚无感如同剧毒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无法呼吸。巨大的疲惫和更巨大的挫败感,如同沉重冰冷的淤泥,将他彻底淹没沉沦。
城外的厮杀,在夜幕彻底吞噬大地之前,终于如同被抽走了筋骨的猛兽,不甘却也无力地渐渐平息。攻城梯大多被毁坏,沉重的残骸堆积在城墙脚下,有的还在冒着缕缕青烟。那柄令人胆寒的九尺巨刃,最终也没能碰到城门,它沉重地斜插在护城河外缘的淤泥里,冰冷的刀锋半浸在浑浊发烫的水中,反射着最后一抹惨淡的夕阳余晖。叛军的尸体铺满了城墙下方圆数百步的土地,与守军阵亡者交织混杂,血水渗入滚烫的土地,瞬间凝结成大块大块暗褐色、黏腻污秽的泥沼。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腥气和皮肉焦糊的恶臭。益中看着损失惨重、疲惫不堪的士兵,看着那座在暮色中依然顽强矗立、如同黑色巨兽般的南桂城墙,眼神阴鸷得几乎滴出血来。他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手中的马鞭无力地垂下。演凌站在他身边,沉默地望着城头隐约晃动的灯火,眼神幽邃难明。
城头上,守军也到了极限。许多人直接瘫倒在滚烫的城砖上,连挪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幸存的士兵倚靠着布满刀痕箭孔的垛口,机械地咀嚼着干硬如石块的粗粮饼子,就着一点浑浊的饮水艰难下咽。伤口在高温下迅速红肿溃烂,脓血混着汗水浸透了肮脏的绷带。
公子田训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步挪到城楼内侧,背靠着冰冷的砖墙缓缓滑坐到地上。他舔了舔布满裂口、渗出血丝的嘴唇,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他疲惫地闭上双眼,只想让这无尽的灼热和疼痛暂时远离片刻。
葡萄氏寒春默默走到他身边坐下,递过一个粗糙的陶碗,里面是浑浊的、带着一丝凉意的井水。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同样布满疲惫却依旧清澈的目光望着城外叛军如退潮般撤离的方向。林香则靠在不远处,头枕着冰冷的城砖,似乎已经沉沉睡去,但紧蹙的眉头和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她并未真正安眠。赵柳和耀华兴还在下方指挥着民夫清理战场,收敛阵亡者的遗体,嘶哑的指令声断续传来。
城楼深处,三公子运费业依旧躺在草席上,呼吸微弱却相对平稳了一些,皮肤依旧灼热,但那种妖异的潮红似乎褪去了半分。照顾他的妇人累得在一旁睡着了。
一个同样疲惫不堪的年轻军官,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上到城楼,对着田训单膝跪下,声音嘶哑地禀报:“公子…我们…守住了。今日叛军…退了。”
田训缓缓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他的目光没有看向报信的军官,而是缓缓扫过这片浸透血汗与焦灼气息的城墙,扫过城外尸骸枕藉的修罗场,望向漆黑一片却又仿佛蕴藏着更深重黑暗的夜空尽头。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军官以为他已无力回应。终于,他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微小得几乎难以察觉。喉咙里发出一个音节,干涩得如同枯木摩擦:“嗯。”
公元七年七月十六日的太阳,用它焚毁万物的酷烈在白昼刻下了地狱的烙印。而在它沉入地平线后的无边暗夜中,南桂城这柄在熔炉里被反复锻打淬炼的残剑,依旧带着满身的伤痕与滚烫,固执地、孤绝地指向阴霾密布的天空。这胜利,带着浓重的血腥与焦糊气息,如同劫后余生之人沉重而痛苦的喘息。然而,那无形的瘟疫之火,依旧在城墙之内静静地、贪婪地燃烧蔓延,等待着下一次更猛烈的爆发。四十度的高温,如同悬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从未真正离开过这片被诅咒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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