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鲥鱼无鳞脂正美
顾舜华带着两个孩子和苏映红离开了西四胡同, 看看再没碰到那几个圈子,这才放心,她其实也怕惹下事来。
她倒是没什么, 但还有孩子呢,怕给孩子招惹是非。
当下坐公交车回去,到了大栅栏下车的时候,苏映红扭捏起来“我不想回去。”
顾舜华“就你那张脸,回去还不闹翻天。”
苏映红没吭声, 顾舜华直接带她过去同仁堂。
大栅栏的同仁堂多少年的老字号了, 打顾舜华小时候就经常路过这里,嘴馋的时候也曾经拿着几分钱跑进去同仁堂药铺子, 买什么呢, 买里面的山楂丸子吃。
山楂丸子虽然是药, 但带一点酸甜的味儿, 能解馋。
所以大栅栏经常跑着玩的小孩都熟悉同仁堂的老伙计,这次顾舜华进了同仁堂, 一眼看到那老伙计, 叫王叔的, 竟然还在柜台前看着店, 除了皱纹多了头发白了,其它竟然是一点没变。
他看到顾舜华, 戴上眼镜认了认,才认出来“这不是舜华吗, 好些年没看到你了, 你从乡下回来了?”
顾舜华也有些激动“是, 王爷爷, 我终于回来了。”
王叔又看到了顾舜华的两个孩子, 感慨连连“时间过得真快,你以前也这么大,扎着两个小揪揪,现在一转身,你孩子都这么大了。”
寒暄了一番,顾舜华要了几贴膏药,给苏映红贴上。
出来后,顾舜华说“回头就说你被篮球打到,摔了,把脸摔成这样了,反正贴上膏药了,他们也看不出来,知道了不?”
苏映红犹豫了下“嗯,就这么着吧。”
当下大家就回去胡同,走着的时候,苏映红牵着多多的手,忍不住问“舜华姐,你也不问到底怎么回事啊?”
顾舜华“你爸妈哥哥都管不了你,我算老几,反正日子是你的,路怎么走也是你的,你自己想清楚就行。”
她这个倒不是激将法,就是随缘。
她看到苏映红被打,转身就走不管不顾,这种事她做不出来,毕竟也是从小看着的小姑娘,她妈她哥哥再不好,她也没对不起自己。
可如果让她再多付出,去纠正别人走偏的人生,去匡扶正义,她也没那能力啊,她顾好自己孩子自己弟弟就很不容易了。
苏映红僵硬地看了顾舜华一眼,之后别扭地转过脸去,没说什么。
顾舜华带着孩子,拿了雷永泉给的票,去买了脸盆,热水壶,热水袋,大把儿茶缸子,以及一个新尿桶,最后还给孩子买了棉袜子。
本来想买棉猴的,可这棉猴也不是想买就有,说是得等,顾舜华只好先回去了。
回到家里,把那些日用品往小屋里一放,小屋就更满了,不过心里却充实,回头盖了房子,这些就可以放新房子里,现在也是一点点地积攒着新房子的家具呢。
就好像燕子一样,一口一口地叼泥攒起一个家,多少辛苦,但心里是喜欢的,是充满期望的。
陈翠月看到她买了新用品,倒是没多问,默默地给她新暖壶里倒了热水,说是新壶要用旧水泡泡,这样才能用的长久。
这都是多少年的老传统了,陈翠月自己信这个,她也觉得自己在为了女儿好。
顾舜华并不信,不过也随她去了,没管,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炸鹿尾儿还有一些,放在锅里煎了煎,当晚上一个菜添上了。
饭桌上,陈翠月说起顾振华的事,说发来了电报,等年后正月元宵节一过就能来首都了。
虽然遗憾不能一起过年,但想到一家子能团聚,顾全福又重新掌勺,这已经很好了。
顾跃华一听大哥要回来,也挺高兴的“就是不知道大嫂什么脾气,不过大哥老实,大嫂应该也是好脾气吧!”
顾舜华听着这个,想起来任竞年,任竞年年后也要过来了,他过来了,自己倒是能省心不少。
只是他来了,住哪儿呢,眼下进了腊月,天儿更冷,土地上冻了,盖房子要动土,那么硬的土肯定没法盖房子,所以只能一家挤着那三平了。
顾舜华想着任竞年的身量,估摸着躺床上都伸展不好腿脚吧,不过又能怎么着,只能忍忍了。
吃饭完,倒了脏土,顾舜华收拾了孩子,自己也洗漱,天确实更冷了,内蒙的腊月冷,首都的腊月也不好过,漱口的时候水进了嘴里,牙根都被冰得打一个激灵。
好在,她有了蜂窝煤,也有了炉子。
顾舜华用铁钳子夹来了两个煤球,足足两个煤球放进去,这能烧一整晚,煤球儿烧得火红,在黑夜中发着红光,顾舜华烤了烤手,暖和得很。
多多已经脱了棉袄,钻进被窝里,小声叫着“妈妈,妈妈快来!”
顾舜华扔下 铁钳子,擦了擦手,也就上床了。
门板上已经挂了厚重的棉帘子,炉火也散发出热气,被窝里已经暖和起来了,外面腊月的风吹着,不过那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顾舜华搂着两个孩子,想着幼儿园,想着自己即将有一份工作,心里便是踏实的满足。
第二天顾舜华很早就把两孩子从被窝揪起来了,两孩子还迷糊着就被她抱着洗手洗脸穿衣服,穿到一半满满醒过来了“我自己能穿。”
多多一看,也表示“妈妈我要自己穿!”
顾舜华笑着夸他们“越来越能耐了。”
多多便笑了,很开心的样子,满满也有些小得意。
两个孩子最近好像开朗一些了,爱笑了,多多说话顺畅了许多,应该是和大杂院里孩子一起玩的关系。
有孩子带着就是比在矿井上孤零零地强,顾舜华越发觉得自己做得对,孩子需要融入人群,寂寞地守在矿井上,大人都觉得苦,孩子哪里受得了。
收拾好后,也不用吃早餐,直接送过去,这个时候外面正冷着,鼻子里呼出来的都是白汽,地上的水渍结上了薄冰,顾舜华一手牵一个,快步出了院子,拐过胡同,送孩子去了幼儿园。
和孩子拜拜了后,顾舜华便在幼儿园外面看,木栏杆的门,隐约能看到里面,看到孩子好像在被老师介绍给其它小朋友,其它小朋友便开始鼓掌,之后就要吃早餐了。
早餐什么样,顾舜华看不清,但隐约看到有一个箱子,箱子里是牛奶瓶。
顾舜华知道幼儿园营养好,孩子不会缺嘴儿,不过到底是有些挂念,着实看了好一会儿才回去。
回到家里,吃了早饭,顾舜华便跟着顾全福去上班了。
勤行里有勤行的老规矩,头一天进门,七个徒弟加上顾舜华一共是八个先做拜师礼,拜师了后,就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了,师父打你骂你训你,你就得听着,师父有什么你得顶着,当然了,师父也得教着徒弟,护着徒弟,一手调理出来,让徒弟能有安身立命的手艺。
今天拜师的这几个,都是和顾舜华差不多年纪,或者略大几岁的,都历练过几年了,有的听说过顾全福的大名,在顾全福跟前服服帖帖的,当然也有的就有些意见了。
这里是哪里,首都的大饭店,过来这里,哪个没两把刷子?
怎么就突然冒出来一个十年不在这行的,八个掌勺的位置,他就占了一个。
反正不服的肯定有,另外几个掌勺不服,底下的厨师不服,徒弟里不服气的也有,有的甚至暗暗地瞥向顾全福的鞋。
厨师统一给配的是普通斜纹的确良上衣,再配一顶白帽子,这些大家伙都一样,白的确良一蒙上,看不出来差别,可大家会露出脚来,往脚跟底下一看,那些徒弟,有的穿真皮三接头,有的穿人造皮三接头,唯独顾全福这个当师傅的,竟然是手纳棉布鞋,还是老式高帮的。
当然更有人看旁边挂衣架,挂衣架上挂着大家伙的衣服,用防尘油布给蒙上,但也隐约能看出来,讲究的大师傅,走出来就是体面,头上是羊剪绒冬的帽子,身上得穿呢子或者苇子绒的皮夹克,北京人叫皮搂儿的。
而顾全福穿的则是自家缝制的棉衣,一看就没什么讲究,挂在衣架上,和人家皮搂儿放一块儿,怎么都显得寒酸了。
顾舜华看出来这里面的暗潮涌动,也有些替自己爸爸担心。
毕竟这玉花台不是其它地方,不露两手,难以服众,可自己爸爸毕竟多少年没碰了。
也是恰巧,饭馆里承应了几个贵客,据说是招待外宾的,那档次那格局自然和往常不同,为了这个,玉花台也特意进了一些新鲜食材,这些食材里就有几条鲥鱼。
鲥鱼为长江三鲜之一,盛产于初春时候,腊月季节的鲥鱼倒是少见,更何况是首都城里,更是罕见,便是见多识广的玉花台,也难免把这鲥鱼当宝。
客人一听有鲥鱼,也很高兴,便放下话来,新鲜的鲥鱼,稀罕货,大师傅看着做。
人家放出这话,就是信任,沉甸甸的信任,身上担子不轻。
这时候就有一徒弟叫宁顺儿的过来汇报了“师父,您瞧瞧这鱼儿怎么做,徒弟们都等着您给掌掌眼,不然咱不敢轻易下手。”
顾全福便过去看了一眼,背了手,慢条斯理地道“先把鳞刮了吧。”
顾全福这话一出,底下几个徒弟都有些惊讶地看过来,宁顺儿更是拧着眉。
玉花台原本有七位大师傅,来了顾全福后就是八位了。每位大师傅都有自己的档口,每个档口用竹帘隔开,这是为了方便管理,其实也有另一层意思,就是大家各自做事别妨碍,毕竟大师傅都有自己的独家绝活儿,垂下来一个帘子,那意思是谁也别偷谁的师,不想偷师的你也得避嫌。
因顾全福这次带了几个徒弟,所以饭店格外为他多腾了一块大理石台面来用,他这个档口地大,阔气得很。
另外几个档口各有一个大师傅掌勺,挨着最近的有两个,一个姓江,一姓霍,这当口儿听到动静,全都探头往这边看。
此时的他们笑着恭维道“顾老爷子果然行家,出手就是和咱们不一样。”
顾舜华看过去,一个个似笑非笑的,一看就知道憋着一肚子坏水,等着看自己爸爸热闹。
为什么?顾舜华倒是知道里面的门道。
鲥鱼肥美丰腴,口感滑嫩细腻,做好后入口即化,鲜香逼人,但唯有一点,它和其它鱼不同,按说是不刮鳞的。
因为鲥鱼鳞下饱含脂肪,带着鳞清蒸,才能保持鱼的真味,保留鱼的清香,一旦刮了鳞,那味道就失了。
如今自己爸爸张口说去鳞,那就是落了下乘,别人自然觉得爸爸没见识过鲥鱼,并不知道做法,要丢人现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