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冬生成亲的消息就像是一把尖利的小刀,插进了涉世未深只满怀真情的清秋的心口。
清秋强忍住心中的悲痛,着魔一般的奔向穆冬生家。
那是一座破旧的小院儿,竹门被风吹得嘎吱嘎吱的响。清秋一步跨了进去,还好,还好没有看到花轿没有听到鞭炮声,她在心中这样安慰自己,一定是骗人的,刚才的老者一定是在逗自己。
可下一刻,她的身子已经进了院子,她远远的看到,堂屋的墙壁上贴着一个红艳艳的喜字。
清秋的身体像是被巨物击中一般,一下子软了下来,好不容易稳住脚步,就看见穆冬生正牵着一个女子的手拜着高堂。
那女子穿着大红色的夹袄,上面绣着大朵大朵的合欢花,而穆冬生则穿着一身青黑色的长袍马褂,腰上系着一条红绸子。
他成亲了,他真的成亲了!
一时间清秋居然站立不稳,待脑中的天旋地转过去之后,她才踉踉跄跄的走进堂屋。
坐在高堂之位的穆姐姐首先看到了她:“是清秋啊,你是知道今天冬生大喜,来祝贺的吗?”
闻言,穆冬生愣住了,僵直的身体缓缓转向门口。明明他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却还是准确无误的找到了清秋站的位置。他的脸上是难以言明的表情,他就那样“看”着清秋,半晌才道:“你来了?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呢。”
清秋的声音沉了下来:“是啊,也不知道我是来晚了呢还是来巧了。”她走近他,痴痴的看着他,问道,“为什么要这么急?”
穆冬生无言以对。
清秋问:“是不是因为我太久没有来找你,所以你以为我不爱你了?不是的,我这样是有原因的。况且,我曾好几次暗中偷看你,我对你的心,从未变过。”
穆冬生抿紧了唇,却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清秋继续说道:“你说你喜欢我,你说你不爱我,所以不能娶我。我可以等啊,十年二十年,一辈子,我可以等你爱我等你娶我啊。但是为什么,你连等待的机会都不留给我,就这样不声不响的成亲了?”再也忍不住了,滴答一声,一大滴泪珠砸在她的手上,她带着哭腔问,“你爱她吗?”
她指的是正在与穆冬生拜堂的新妇。
穆冬生也听到了她语气中的哽咽,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想抬手为她擦去泪水,可刚要动作的时候,他竟然生生止住了。他道:“不爱。”
听此,清秋的一双眸子泛着光,她想,冬生果然不会就这样弃自己于不顾的。
紧接着马上又听穆冬生道:“我不爱她,但我还是要娶她。你是满族的小姐,自然是可以谈情说爱的。而我,只是一介平民,只是一个靠着拉二胡养家糊口的瞎子,哪里会知道什么爱呢?我要娶的,不是一个不切实际整天把爱挂在嘴边的大小姐,而是一个知我懂我能帮我料理家务的普通女人,也就是我身边的这个人,这个与我有着同样的出生同样的背景,同样的孤苦伶仃贫穷下贱的人。”
清秋眼中的光一点一点的消失,最后暗淡得就像失明了一样。她听着穆冬生的话,一边流泪一边点头,好像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说他们不配。原来不仅仅是自卑,而是他们门不当户不对,真的不相匹配啊。他之所以用不爱那样拙劣的借口,原来就是因为她不是他心中理想的妻子啊。
也是,家里虽然没落了,但清秋好歹也是正红旗下的满人啊,怎么说也是有些家底的,她又出落得好看,哪里是会那种替人织以此为生的孤女呢?
清秋慢慢退了出去,失魂落魄的道:“这样,我便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吧。”
然后,她跌跌撞撞的走了。
可是这一走,却再也没有回头路。
若是知道从此之后他们就要阴阳相隔,穆冬生就算是死也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他就算是死也不会让清秋离开的。
可是,没有人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就像没有人知道1900年的北京城会变成人间地狱。
阿玛还在为了仪敏格格而四处奔波,反倒是仪敏格格比较淡定。她依旧盘着旗头,但身上的衣裳却是不如以前了,然内里的气场却是在的。
她亲眼见着清秋哭哭啼啼的跑进来,她放下手中的刺绣,问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清秋只是哭泣,连摇头和说话都做不到。是啊,她平生唯一喜欢的少年,她从十五岁喜欢到十六岁的少年,虽然时间不够惊人,但却是她真心相对的第一个,就这样轻飘飘的连拒绝都没说的就娶了别人。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竟是这般懦弱无助,会是个连孤女都比不上的蠢女人。
仪敏格格看到她这个样子,便已明白了,只是以过来人的姿态拍拍她的肩,安慰道:“别哭了,不要把你们最后的美好记忆都用这泪水冲淡了冲走了。”
清秋哭得更大声了,记忆啊,这段记忆纵然她还傻乎乎的记着,可穆冬生呢,他却已然全忘了。她一边哭一边道:“为什么啊,他为什么就不爱我呢?我不是说了让他等着我的嘛,我说了会嫁给他的啊。他为什么就是不肯等一等呢?”
清秋哭道:“我从来都不曾嫌弃过他的家世和样貌,我可以作他的眼睛同他看这大千世界的,可是为什么呢,他就是不肯要我。说什么身份的差别,我看他就是嫌弃我命里带煞,怕我会克他。可我……我没有啊,我不会害他的,我也没害过任何人……”
仪敏格格把清秋的头埋在自己肩上,抚着她的脊背安慰她:“好了,清秋不哭了,你要是觉得难受的话,你给我讲讲你们的事,讲讲高兴的。”这样的安慰显然是没有效果的,她又这样道,“清秋别哭了,再哭大家都知道有人在这里哭鼻子,都要吵着来看呢。你愿意被人看热闹吗?说不定啊还会有人认出了我,说给那袁世凯听,连累你阿玛呢。”
这话说得对,若是有人听见了,且认出了仪敏格格的身份,那么,袁党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不仅仪敏格格,就连阿玛和自己,也会被牵连进去,成为一缕冤魂。
想到这里,清秋只好停止了大哭,改为了抑扬顿挫的抽泣。
仪敏格格看得心疼,但也无法儿,她是不愿意旁人为了爱情而哭的。可她刚刚的话却带着点儿危言耸听的吓唬味道,她知道,现在的袁世凯怕是没有心情来搜捕她这么一个“乱党余孽”了吧,毕竟北京城已经乱成了这个样子,那些洋人的军队啊,已经开到了家门口了,若是没有义和团的“乱民”拼死抵抗,也许北京城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都已经成为了洋人的屠宰场了吧?
仪敏格格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义和团的民众能撑多久,也不知道朝廷对此到底有喝对策。这样人心惶惶的时候,清秋还能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去找穆冬生,还能为了穆冬生的负心而哭成这个模样,也不知是该说她单纯呢还是说她傻气。
但是,每一个爱过暗恋过的人都知道,失恋是一件多么难过的事情。情到深处,恨不得割肉剜心以解心痛。
况且是在这种蹩脚的分手理由之下的,什么门不当户不对配不上,什么父母兄姊的嘱托,屁话,都是屁话,一点儿都不能让人信服。
是啊,这只是借口是托辞,完全昧了穆冬生的一颗真心,可那个时候,他也只能这么说这么做,就如同他自己说的那样,他无法违背姐姐的话。
可是,一个月之后,便又有了大的变故。
那是六月中旬,北京城的天突然就阴了。洋人突然找到了借口,开始坚船利炮的正式开战。
大沽炮台被占,天津沦陷,北京城岌岌可危。列强的军队开进北京城,不过几声枪响,便吓退了大多数人。
那一段时间,到处都是枪响,能逃了早就逃了,现在才跑的也只是跑到了骚乱的城门口就要么被流弹打死了,要么被吓得魂都没了又逃了回来。最后,所有人都关紧房门闭门不出,奢望着只要自己不出去那炮弹就打不到自己。
痴人说梦啊。
清军和义和团的民众们以每一条胡同为战场,开始了赤膊上阵的巷战。这些英勇的中国人,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抵挡着敌人的坚船利炮,虽是螳臂挡车的孤勇,但也是难得的中华魂。
可是,人的身体终究及不上枪炮的坚硬,他们只能不断的后退。虽然每退一步都发誓要让敌人付出血的代价,可到底自己付出的代价更大更难以支撑。
八月,北京城彻底陷落了。而老佛爷则带着皇室早先一步仓皇逃至了西安,留下满城的百姓,手无寸铁,等待迫害和屠戮。
阿玛提着十年未用的大刀,磨得锃亮,然后对着仪敏格格行了个大礼:“臣有负王爷大恩,没能保护得了格格。可是格格放心,就算洋鬼子三头六臂,臣也必然誓死保护格格。那些兔崽子想要动格格一根汗毛,都得先从臣的尸体上踏过去才行。”
外边是轰隆隆的枪炮声,还有屠戮的惨叫,仪敏格格虽是惨白着脸,但到底还是有些胆魄的。她正襟危坐道:“我是大清的格格,就算是死,也纵然不会当洋鬼子的玩偶。大人你放心的去吧。”
仪敏格格向阿玛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如果洋鬼子进来了,她是不会束手就擒被侮辱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阿玛恭敬的看了一眼仪敏格格,又看向清秋,语气和缓:“丫头,阿玛这辈子从来没给过你什么,还累你孤苦伶仃四处奔波。可到底我们是旗人,不能只是为了自己活着。”他几乎是命令道的,“丫头,我要你哪怕豁出命去也要护着格格。你做不做得到?”
“是,我会豁出命去护着格格的!”
“好,丫头,好,”阿玛决然的转身,明知那便是诀别,长期堕落的面色竟有了温情,他说,“清秋丫头,其实阿玛一直都爱着你的。”
清秋别过头默默的流着泪,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命硬,以为阿玛对她的冷漠是因为不爱。可是,她不知道,阿玛的堕落是一个男人无法实现心中理想的不甘与抱怨。
这个世上,没有哪个父亲不疼爱自己的女儿,就算嘴上不说,可心里却是爱的。
清秋和仪敏格格藏在墙壁的夹缝里,狭窄黑暗不通风,但那已经是当时能够找到的最安全的藏身之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