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平刚想开口解释,头顶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碎土和石渣子“簌簌”地往下掉,砸在甲胄上“噼啪”作响。跟进来的小校脸色大变,尖着嗓子喊:“统领!这墓要塌了!快走!”
说时迟那时快,向平一把推开还愣着的汉子,吼了声“闪开”,然后弯腰抄起地上的红箱子,转身就往墓道外狂奔。他刚冲出墓门,身后就传来天崩地裂般的巨响,整个古墓轰然合拢,塌成了一堆新土。
飞溅起来的黄沙劈头盖脸地浇了他一身。
那汉子被推得摔在地上,此刻也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他回头看着那堆新坟,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半晌,豆大的眼泪“吧嗒吧嗒”砸在满是泥的衣襟上。
向平把箱子放在他面前,喘着粗气,伸手掀开了箱盖。箱子里,小小的骸骨被一块红布仔细包裹着,布上用针线绣的一个“安”字,还很鲜亮。
“葫芦谷里,埋了三百个回不去家的人。”向平蹲下来,拍掉身上的土,声音比刚才沉了许多,“你姐夫留在边关,不是他心狠,是几万将士等着他做的棉甲保命。他不是忘了你姐的话,是实在走不开。他想着,先把娃送到汴京他外婆那儿,总比搁在边关的工房里强。”
他顿了顿,看着汉子通红的眼睛,放缓了语气:“你要是真想让娃回运城,也行。等咱们到了前面的绛州驿站,我派个快马去给你姐夫捎信,告诉他你在这儿。咱们坐下来,一起商量。活人把话说开了,才能给娃选个最妥帖的地方,你觉得呢?”
汉子胡乱抹了把脸,伸出颤抖的手,轻轻碰了碰那块绣着“安”字的红布,没再吭声。
远处,歇脚的营地里升起了炊烟,御林军煮的杂粮粥飘来一股热乎乎的香气。
向平看着眼前的红箱子,又想起葫芦谷里那三百块孤零零的木牌。他忽然觉得,这趟差事,护送的哪只是故去人的骸骨,更是得把这些活人心里没说开的疙瘩、没转过来的弯,一个个给捋顺了,才算真对得住那些托付。
队伍赶到绛州驿站时,天已经黑透了。向平特意要了个带耳房的屋子,让人把那只红木箱妥妥帖帖地安放在耳房的桌上,像供着个牌位。
他又让亲兵去驿站外的酒肆打了两壶热酒,切了盘酱牛肉,这才让人把张木匠的内弟——王二弟,领了进来。
王二弟一进门,眼神就先黏在了那只红木箱上,挪不开了。他局促地站在门口,两只手在粗布衣角上蹭了又蹭,没敢坐下。
“过来坐。”向平指了指桌边的凳子,提起酒壶,倒了满满一杯冒着热气的黄酒,推到他对面,“外面风大,先喝口酒暖暖身子。咱们有的是时间,好好说。”
酒气混着酱肉的香气在小屋里弥漫开来。王二弟迟疑着坐下,双手捧着那只粗陶碗,酒的热度透过碗壁传到他冰凉的手指上,指节很快就红了。
他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向统领,白天……白天是我急糊涂了,我不该去偷箱子。
可……可我姐就这么一个娃,要是真埋去了汴京,几百里地,我往后连个烧纸磕头的地方都找不着。”
向平叹了口气,没接他的话,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张被汗浸得皱巴巴的字条,在油灯下展开,递了过去。“你看看这个,是你姐夫托我带上的,他说万一路上碰见你,就交给你。”
王二弟接过字条,凑到灯前。他识字不多,看得磕磕绊绊。纸上的字歪歪扭扭,是木匠的手,握惯了斧凿,握笔就像抓着根棍子。但那字里行间的意思,却看得他手不住地发抖。
字条上写着:“内弟王二性急,若在途中生事,烦请向统领多加劝解,万勿动粗。非我不愿遵亡妻遗愿,实乃军务在身。待今冬棉甲赶制完毕,我便亲赴运城,与他一同为吾儿寻地安葬,定不让娃离了根。”
“你姐夫早就跟我提过你,”向平看着他,“他说你是个直肠子,心里搁不住事。这事儿他不敢提前跟你商量,一是怕你闹,二是怕队伍里人多嘴杂,要是知道这箱子里是遗骨,会议论他以私废公,到时候人心散了,这趟差事就砸了。”
向平端起自己的酒碗,抿了一口,声音更低了些:“谷里那三百人,有我们御林军的兄弟,也有镖局的镖师。他们的家人,哪个不盼着把人接回去?可路太远,沙太大,只能就地安葬,立个木牌。我私自带上你外甥这一箱,已经是顶着天大的压力。就怕队伍里有人问一句‘凭什么就他的能回家’,你让我怎么答?到时候,这队伍还怎么带?”
王二弟把那张字条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攥着什么滚烫的东西。他眼眶一圈一圈地红了,最后憋不住,抬手用袖子狠狠擦了下眼睛。
“我懂了……统领,是我混蛋,光想着自己心里那点念想,没顾着这些大事。我姐夫在边关吃苦受累,我还给他添乱……”
“也别全怪自己,都是为了娃。”向平拍了拍他的肩膀,把那盘酱牛肉往他面前推了推,“吃点东西。我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去边关给你姐夫送信了,告诉他你在这儿等着。等他忙完手里的活,就过来跟你会合。到时候,你们俩,一个是爹,一个是舅,一起给娃选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既了了你姐的遗愿,也让你姐夫能安心。”
王二弟重重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他端起那碗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呛得他咳了几声,眼泪又流了出来,但这次,脸上却有了几分释然。
屋外的风还在呼呼地刮,一盏昏黄的油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桌上的那只红木箱,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不再显得那么沉重,反而让人觉得心里踏实了些。
向平看着窗外漆黑的夜,想着葫芦谷里那些迎风挺立的木牌,又看看眼前这个终于解开心结的汉子,忽然觉得,这趟回京的路,不只是送一具骸骨回家。它更像是在尘土飞扬的世道里,帮那些活着的人,把心里的结一个个解开。
只要把话说明白了,把心放宽些,再难走的路,好像也能走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