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幻觉吗?是因为自己十年来的心病,终于疯了吗?
可那碗摔碎的酒,那四溅的酒渍,那家伙留下的泥泞脚印,还有店里其他人惊愕的眼神……都在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这一夜,周瘸子彻夜未眠。他坐在空荡荡的酒馆里,对着跳跃的油灯,脑子里翻来覆去,全是十年前那场血战,和今夜这张突然出现的脸。
十年前,老鸦坡。
箭矢如蝗,刀光似雪。仇家的人马比预想中多出一倍,将他们团团围住。他和陈六背靠着背,浑身浴血,脚下已经倒下了七八具敌人的尸体,但他们也已是强弩之末。
“猛子!”陈六喘着粗气,金鞭挥出,格开劈来的一刀,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药材不能丢!那边等着救命的!”
“六哥!要死一起死!”周猛,那时的快刀周猛,目眦欲裂,手中钢刀舞得如同泼风。
“放屁!”陈六猛地撞开他,替他挡下侧面袭来的一记冷枪,枪尖划过他的肋下,带出一溜血花,“你腿脚快,带着药冲出去!我断后!”
“不行!”
“快走!”陈六回头,瞪着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记得给老子报仇!记得每年给老子倒碗酒!要最烈的烧刀子!”
那是周猛最后看到的,陈六完整的脸。充满血污,却带着笑,一种坦然赴死的、让他心胆俱裂的笑。
然后,他被陈六用尽全身力气推了出去。他听到身后金鞭呼啸声、怒骂声、惨叫声响成一片。他不敢回头,背着沉重的药材,凭着胸口一股悲愤之气,挥舞着钢刀,拼命向前冲杀……
等他带着附近城镇求来的援兵,拖着一条几乎被砍断的腿,挣扎着回到老鸦坡时,战斗早已结束。山坡上到处都是尸体,血腥味浓得化不开。他在一堆乱石旁找到了陈六。
陈六面朝下趴着,背上、腿上、手臂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刀伤,深可见骨。那根视若生命的金鞭,断成了好几截,散落在周围。他小心翼翼地把陈六翻过来,那张曾经英气勃勃的脸,已经毫无血色,双目圆睁,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他伸出手,颤抖着,合上了兄弟的双眼。
那一刻,天地无声。
从那天起,名震北地的“快刀”周猛就死了。活下来的,只是守着兄弟埋骨之地、用余生赎罪忏悔的周瘸子。
可是……如果陈六没死呢?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在周瘸子心里疯狂滋长。
如果……如果他当时只是重伤昏迷?如果后来被人救了?如果他脸上添了那么多疤,是因为伤势太重?如果他这十年,也有说不出的苦衷?
那今夜他找来,是为了什么?认出自己了吗?那眼神里的复杂,是怨恨?是无奈?还是……
无数个问题,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周瘸子的心。他坐不住了,天刚蒙蒙亮,雪还没停,他就挣扎着起身,翻出角落里那根许久不用的、包着厚布的熟铜棍,这是他弃刀后,用来防身的。他一瘸一拐,顶着风雪,朝着老鸦坡的方向艰难行去。
他要去陈六的坟前看看。他要知道,那坟里,到底还有没有人!
风雪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通往老鸦坡的路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周瘸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那条瘸腿使不上力,好几次摔倒在雪窝里,又咬着牙爬起来。十年了,这条路他走了无数次,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可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心情如此沉重,又如此急切。
终于,那棵熟悉的、歪脖子老松树出现在视野里。树下,那个小小的土包,便是陈六的坟。坟头的积雪,似乎比别处要薄一些。
周瘸子心跳如擂鼓,他加快脚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坟前。
坟前有脚印!不是他自己的!是新鲜的,比较大,显然是昨夜或今早留下的!
他的目光猛地投向那块简陋的石碑。
石碑前,放着一样东西。
那不是祭品,也不是寻常物件。
那是一只碗。
一只粗陶海碗。
和他用了十年、昨天刚刚摔碎的那只,一模一样。
碗里,没有酒。
而是盛满了洁白、冰冷的积雪。
在那新雪之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枚物件。
那是一枚小小的、边缘有些磨损的铜钱。铜钱上,用红绳系着,打了一个熟悉的、复杂的结。
那是他们师兄弟当年结义时,互相赠送的信物,每人一枚,绳子结法独一无二。
陈六的那枚,当年下葬时,他亲手放进了他的衣襟里。
周瘸子(或许,他又是周猛了)颤抖着,伸出几乎冻僵的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枚铜钱。冰冷的触感,却像一团火,烫得他手心发疼。
他抬起头,望向老鸦坡的深处,望向那风雪弥漫、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风雪依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那坟,是空的。
那个人,回来了。
又走了。
他来,不是为了相认。
或许,只是为了放下这枚铜钱。
或许,只是为了告诉他,那碗酒,他“喝”到了。
周瘸子紧紧攥着那枚铜钱,铜钱的边缘硌得他掌心生疼。他站在空坟前,佝偻着背,像一尊瞬间被风雪冻结的雕像。过了许久,许久,他才缓缓转过身,拖着那条瘸腿,一步一步,沿着来路,往回走。
背影消失在茫茫雪幕之中。
第二天,平安集上的人发现,老周酒馆门槛外,那只摆了十年的粗陶碗,没有出现。
酒馆,也没有开门。
此后,再也没有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