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惊得抬头,砚台里的墨汁溅在衣袖上,倒像朵开败的墨菊。
\"元直?\"帝王的声音里带着三分疑惑,七分惯有的温和。
陈子元将竹简拍在案上,指节因用力泛白:\"张飞擅自率玄甲军入徐州了。\"他喉结滚动两下,声音陡然拔高,\"陈登说下邳百姓已在传'刘使君要血洗陶氏旧部',若再迟半日——\"
\"慢着。\"刘备按住他欲抽回的手,\"益德是粗人,但断不会滥杀。\"
\"陛下忘了建安七年?\"陈子元急得额角青筋直跳,\"陶谦旧部与曹豹余党早有勾连,去年还私藏过吕布旧部的兵器!\"他扯过案头的徐州舆图,指甲在\"下邳\"二字上抠出道浅痕,\"玄甲军的玄铁铠甲在阳光下泛冷光,百姓见了作何想?
旧部若借此煽动......\"
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黄门官掀帘进来,手里攥着染了泥的木简:\"启禀陛下,徐州急报——陶谦族侄陶应关闭城门,说'刘使君派虎狼之师来夺基业',现在城墙上架了强弩!\"
刘备的脸霎时白了。
他抓起舆图的手发颤,目光扫过下邳的位置,又落在陈子元发青的唇上:\"元直,你说该如何?\"
\"立刻下旨召回张飞!\"陈子元几乎是吼出来的,\"派孙乾带诏书快马赶去,就说'玄甲军暂驻彭城,待朕派使者安抚陶氏'。\"他转身对周平比划手势,\"让驿站备三匹汗血马,孙乾的马车要挂八百里加急的铜铃!\"
周平领命而去的脚步声渐远,殿里只剩烛火的轻响。
陈子元这才察觉后背浸透冷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玉玦——十年前在市集买的仿玉,此刻倒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他眼眶发酸。
\"元直,你......\"刘备欲言又止,伸手替他理了理被扯乱的冠带,\"是朕疏忽了。
益德总说'跟着大哥打天下',却忘了如今这天下,要连旧敌的血脉都容下。\"
\"陛下能明白便好。\"陈子元深吸口气,刚要再说,殿外又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这次是个穿胡服的小吏,怀里抱着卷染了沙粒的羊皮纸:\"西域都护府八百里急报!\"
羊皮纸展开时,有细碎的黄沙簌簌落在案上。
陈子元凑近去看,墨字里浸着血的味道:\"大月氏王庭被北匈奴屠掠,莎车国降贵霜,疏勒城守将战死......\"他的指尖停在\"贵霜与萨珊战于赫拉特\"的记载上,眉峰越拧越紧。
\"北匈奴得了乌孙的良马,贵霜占了大夏的铁矿。\"他抬头时,眼底像压着块铅,\"臣上月还说用技术当钩子,可如今钩子还没焐热,狼已经蹲在篱笆外了。\"
刘备拈起粒黄沙,在指腹间碾成齑粉:\"贵霜不是在和萨珊打仗么?\"
\"正是因为打仗。\"陈子元从袖中摸出个铜制的西域地形图,用狼毫点着贵霜的位置,\"他们要同时应付萨珊的重甲骑兵和北匈奴的游骑,兵力分散得像筛子。
可越是这样,越要在东边找补——\"他的笔尖重重戳在\"敦煌\"二字上,\"臣收到线报,贵霜使者昨日在酒泉买了二十车丝绸,说是要'献给大汉皇帝'。\"
\"联姻?\"刘备突然开口。
陈子元的手顿了顿。
他望着案头那卷未拆封的贵霜国书,封泥上的火鸟纹还带着潮湿的印油——分明是刚从使者手里截下的。\"他们国内乱得厉害。\"他轻声说,\"贵霜王有七个儿子,三个在和萨珊的战场上,两个被毒杀,剩下两个......\"
\"剩下两个都想拉拢大汉。\"刘备接得极快,目光忽然亮起来,\"元直,你可是动了联姻的念头?\"
陈子元没说话。
他走到窗边,望着临淄城的万家灯火。
月光漫过他腰间的玉玦,将裂痕照得清晰如刃——就像此刻的西域局势,看似平静,实则每道缝隙里都藏着刀。
\"联姻能换十年太平。\"他转身时,嘴角扯出个极淡的笑,\"可十年后呢?
等贵霜缓过劲来,他们的铁蹄会不会顺着丝绸之路踏过来?\"
殿外忽然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起檐下的夜鸦。
周平的身影从廊下闪过,手里举着盏羊角灯,灯纸上隐约能看见\"急\"字。
\"又有什么事?\"刘备皱眉。
周平跑得气喘吁吁,灯油泼在他青衫上,晕开片暗黄:\"大人,贵霜使者求见,说......\"他喉结动了动,\"说他们太子殿下不日将亲自来大汉,要当面......\"
\"要当面如何?\"陈子元追问。
周平低头盯着脚尖:\"说是要当面,求娶公主。\"
殿里霎时静得能听见烛芯燃烧的轻响。
陈子元望着窗外渐明的天色,玉玦在腰间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他忽然想起前日在军议上,张飞戳破的那张铁路图——下邳的位置,此刻正被徐州的晨雾笼罩;而更西边的敦煌,驼铃声里已传来贵霜的马蹄声。
\"备车。\"他对周平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去驿馆会会那位贵霜使者。\"
刘备望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案头的徐州急报和西域密信,忽然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元直,你瘦了。\"
陈子元回头,晨光正漫过他的眉峰。
他笑了笑,将玉玦往腰里按了按——那道裂痕,倒像是老天爷刻下的记号,提醒他这乱世里,从来没有两全的选择。
\"陛下,\"他说,\"臣要去给贵霜太子备份见面礼。\"